【汉武】柿柿如意(新年贺文)
*依旧是汉宫大杂烩,祝各位新年快乐!
*小光视角,暗搓搓但是含量很高的刘卫(
另:西汉时不叫除夕,但是应该有类似“岁除”“逐除”的习俗,为了行文方便就用除夕替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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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关将近,长安接连下了好几场雪。
薄薄的新雪落在瓦片上,令往日巍峨锦绣的未央宫化为一片素净的白,如同一位褪去了胭脂浓妆的美人,出落出芙蓉般的清丽来。
瑞雪兆丰年,这大概是个好兆头。
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依旧和平常一样,准时来宫中点卯。
他一向风雨无阻。
这几日没有朝会,群臣基本都告了假,忙着回家准备过年了。即便热爱工作如霍光,今日也是最后一天加班。
毕竟,马上就到除夕了。
等霍光照例批阅完今日的奏疏简牍,已经是午后时分了,他和手下人简单交代了一下,就去面见了天子。
*
刘弗陵也算好了时间,和平常一样在宣室等待。
同霍光朝夕相处了这些年,他对自家这位大将军的习惯再清楚不过。霍光是个无论工作还是生活,都极其恪守规矩的人——尽管那规矩有时候就是他自己定下的。
例如,每日申时都会来向他汇报公务。
“大司马大将军到——”
随着侍者的通传,一道熟悉的身影步入宣室。
“陛下长乐未央。”霍光跪下行礼,声音严谨而恭敬。
“大将军来了,快起来吧。”
青年的声音从大殿的正前方传来,带着一点熟稔而放松的笑意。
“诺。”
批过的奏疏公文已经呈到了御前,在他到来之前,年轻的天子应该已经翻阅过了。
霍光挑出重要的与他商议,论起今岁的屯粮赋税,以及在边境蠢蠢欲动,似有卷土重来之心的乌桓。
他认真地说着,坐在上首的天子也认真地听着,丝毫没有打断他的意思。一晃十余年,当年那个在残酷的政治倾轧之中,阴差阳错被推上至尊之位的懵懂孩童,如今也长成了沉稳的青年。
年轻的天子看着自己的臣子,目光沉静平和。每逢霍光说到关窍处,他也会低低地嗯一声,示意自己在听。
“……这些事,由大将军裁决便是。”
末了,刘弗陵语气平静地说道。
“回陛下,”霍光俯身拱手,语气端得四平八稳:“陛下加冠,自当亲政,臣不敢擅自做主。”
他低着头,看不到座上人的神色,只听到年轻的天子依稀叹了口气。
“卿不必谦虚,朕年岁尚轻,经验尚浅,日后还要多仰仗大将军。”
刘弗陵说着,忍不住低低地咳了几声。
阖宫皆知,自即位以来,天子的身体一直都算不上好。
他继承了双亲姣好的容貌,乌鬓长眉,清俊瘦削,然而细瞧之下,面容总带着一丝恹恹的苍白,整个人仿佛要被身上玄色的冕冠朝服压得喘不过气来似的。
碳火很暖,他却好像很怕冷,仍旧披着一件厚厚的锦裘。
二人又打了几句互相推托的官腔,少帝沉稳而聪慧,霍光则一如既往的滴水不漏,一来一回之间,尽是无言的默契。
刘弗陵是个聪明人,缠绵病榻,弱冠之年,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什么胜算。
反正万事都有霍光,他这个天子,当的轻松得很。
公事都议毕,霍光不欲逗留,即要告退。
出乎意料的,刘弗陵拦住了他。
“大将军稍且留步。”
刘弗陵朝旁边抬了下手,小黄门便捧来了一个精致的竹篮。霍光看过去,发现里面装着一堆柿子。
霍光一怔,不明白天子的意思。
“这是今冬新摘的柿果,”刘弗陵语气轻快地道,“朕先尝过了,甜的很,大将军正好带一些回去,给家里人尝尝。”
柿果圆滚滚的,金红灿烂,光滑饱满,满满的一整篮,瞧上去分外喜庆。
霍光沉默了一下。
年轻的天子用一只手撑起下颌,姿态放松:“宫里的旧人告诉朕,先帝在时,每年冬天都要将宫里的柿果赏赐给臣子。嗯……似乎也算是传统了?黄门令真是疏忽,也不记得提醒朕。”
“……”
不知为何,霍光听了他的话,似乎愣了一下,须臾后才回过神来:“……谢陛下。”
只是一篮柿果罢了,天子都这样说了,他也没有不收的道理。
见他没有推脱,刘弗陵似乎高兴了一点,道:“没有别的事情了。时间还早,大将军可要去看看皇后吗?”
“诺。”
霍光遂行礼告退。
*
离开宣室之后,霍光如天子所言,顺道去看了看皇后。
正值青春的少女一天一个模样,不知不觉间,已经出落得端庄大方。
再之后,有意无意的,他绕了一小段路,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宫苑。
这并不是出宫的方向,领路的小黄门本想提醒他走岔了路,望见他的神色,又默默地把嘴闭上了。
……这些贵人的事,他还是不要多嘴为好。
霍光自然没有迷路。
他身为先帝的侍中,行走禁闼几十年,还不至于在宫里失了方向。
他是专程来走这一遭的。
初冬的时节,花草早已尽数枯死了。放眼望去,宫苑内白茫茫一片,唯有一株高大的柿树拔地而起,枝繁叶茂,枝头缀满了火红的果实。
朱墙,黛瓦,白雪,红柿。
纯净而美好。
霍光停下脚步,驻足雪中,静静地欣赏这幅深宫中的美景。
——他知道,天子赏赐的柿果,正是从这里摘下来的。
刘弗陵说的没错,孝武朝时,每逢年节,先帝的确会赏赐柿果给臣下。
只不过,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这棵柿树,他记得,原本并不生长在宫里。
而是在上林苑。
上林苑的扶荔宫中,曾栽种着数不清的奇花异木,菖蒲、山姜、龙眼、荔枝……然而,在孝武皇帝的眼中,那些来自南方的珍贵植株似乎与六宫内的嫔妃淑女们没什么分别,偶尔来了兴致,才会过来瞧瞧,赏玩一番。
天子真正在意的,其实是那一小片不起眼的柿林。
那仅仅是普通的柿树,只不过比寻常的柿树高大一些,结出的柿果也更甜蜜一些——除此之外,实在没什么特别的。
但孝武皇帝就是喜欢。
喜欢到每次去上林苑游猎,都要特地来看一看,喜欢到每逢年关,都要特意将柿果赏赐给亲近的臣子,以示恩宠。
而他的兄长,骠骑将军霍去病,作为孝武朝最最最受宠爱的臣子之一,每年收到的赏赐也尤其多。
偏偏霍去病不喜欢吃柿子。
没熟的他嫌涩,熟了的他嫌甜。
于是消灭柿子的主力就变成了霍光。
霍家统共就他们兄弟二人,霍去病又一向不管这些事,在他看来,不想吃就不吃,坏了扔掉就是,反正皇帝也不会怪罪。但是霍光总觉得不妥当,每年都会把吃不完的柿果晾成柿饼,存放起来慢慢吃。
……主要是他一个人吃。
他本来想给长平侯府也送点,结果发现卫家的柿果更多。
终于,有一年,他忍不住问了霍去病。
陛下究竟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柿子啊?
问这个问题的时候,他正在院子里忙着晾柿子,而霍去病则坐在廊下,用布巾认真地擦拭一柄铜剑。
年轻的将军耀眼而锋利,单单只是坐在那儿,就比手中之剑更加吸睛夺目。
闻言,霍去病抬起头来,看了他一眼。
霍光下意识一缩,以为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禁忌话题。
“……哦,你问这个。”
还没等他收回刚刚的话,霍去病就又把头低了下去。
年轻的将军盯着被自己擦得锃亮的剑刃,漫不经心地道:“没什么,人一上了年纪,就喜欢变着法儿地怀念青春。”
霍光:……啊?
怀念青春?
谁怀念?
怀念谁?
他意识到了什么,没有再继续问下去。
那之后,又过了一两年。
发生了许多事。
他的兄长走了。
陛下修建了昆明池,用来训练攻打南越的水军。
以及,上林苑的柿树,莫名其妙地枯死了一棵。
每逢年关,霍府仍旧会收到柿果。
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陛下的心中不值一提,也知道,那些柿果并不是送给他的。
只是有人不愿意接受现实罢了。
但日子仍旧要过下去,他照例将吃不完的柿果晒成柿饼。陛下则修了柏梁台,与群臣在高台上烹茶煮酒,赋诗高歌。
他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消解痛苦。
直到今日,霍光还能回忆起当年柏梁台上的盛景。
孝武皇帝爱好诗赋歌舞,喜欢富丽恢弘的宫室,更热爱山林湖泊的自然美景——而这一切的一切,恰巧都被汇集于柏梁台之上。
春夏之际,高台之上凉风飒飒,临窗俯瞰,便能将昆明池的景象尽收眼底。湖面波光粼粼,威武的楼船整齐列阵,桅杆上的旗帜猎猎飘扬。
陛下喜欢同大将军卫青一起来,或者再带上几个亲近的臣子,站在高台上,观览大汉水军的演习训练。
二人并肩而立,时不时会凑近说些什么,大部分时候,都是陛下说得比较多,大将军卫青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。
在霍光的印象中,卫青总是温温和和的,话也不多,只有当军队的演习出了纰漏时,才会严肃起来。
这种情况比较少见,严肃的大将军比较可怕。
众人会下意识地躲远一点,把哄好大将军这样重要的任务自觉地交给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。
等到入秋之后,天气转冷,昆明池中也就少有楼船训练了。秋高气爽的时节,正适合饮酒作乐。陛下喜欢在这种时候宴请群臣,拉着众人一起联诗作赋。
草木萧瑟,层林尽染,高台之上,能听到落叶簌簌而下的声响,身处其中,别有一番意趣。
一时兴起的天子往往会自己作下首句,定下韵律,然后兴味盎然地等待臣子们接下去。从大将军卫青,再到庄青翟、桑弘羊、东方朔……总而言之,谁都逃不掉。
——每到这种时候,霍光都不禁感叹,幸好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侍中。
正所谓伴君如伴虎,众人深知天子喜怒无常的性格,又向来跟不上自家陛下惊人的思路。于是,联诗的游戏变得十分惊险,所有人提心吊胆,生怕一句话说不好引来降罪,到最后,纷纷选择求稳,一人一句,不约而同地将诗作成了年终述职报告。
……硬生生遏住了天子的敏感情思。
不过郁闷的孝武皇帝也没办法怪罪到旁人的头上,因为这个头就是自家大将军起的。
卫青倒是不怕,但他实在没什么文艺的天赋,能勉强接下来,不被罚酒就已经算好的了。
每到这种时候,孝武皇帝就会半笑半叹,故意地揶揄道:“仲卿啊,待会儿还轮到你,别想着糊弄过去。”
理由也简单到令人无法反驳——大司马算一句,大将军算另一句。
卫青无奈,只好在一堆同僚幸灾乐祸的眼神中,绞尽脑汁地再憋一句出来。
冬日里,湖面结起冰,便可在柏梁台上围炉赏雪,烹茶煮酒了……
那真是一段再好不过的时光。
……
……
……
“……大将军?”
“……大将军,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吗?”
见霍光一言不发,迟迟没有指示,小黄门战战兢兢地出声询问。
回忆被打断,霍光收回视线,问:“负责这里的宫人呢?”
小黄门急忙把人找了过来。
霍光简单地询问了几句。
“……这棵柿树,是太初年的时候,从上林苑移到宫里来的。”负责料理这棵树的宫人已经很老了,说话慢吞吞的,“据说,先帝指名就要这棵……”
霍光问:“为什么要这棵?”
宫人沉默了片刻,道:“……不清楚,但是这棵柿树,的确是所有树里最高大的一棵,每年结出的果实也最多、最好。”
霍光仰头望去——那的确是一棵很好的柿树,树干粗壮,枝条舒展而茂密,无数金红的果实缀在树梢上,在冰天雪地中,给人一种繁荣宁静的感觉。
千秋万岁,长乐未央。
这棵柿树仿佛天生就适合待在未央宫里,世世代代,生生不息,保佑大汉福祚绵长。
“先帝圣明。”霍光轻声道,“还有吗?”
不知他为何发出如此感慨,宫人不敢接话,老老实实地继续道:“上林苑和未央宫距离太远,一开始的时候,大家都很担心这棵树会不会……幸好没出事,换了水土,也没受什么影响。”
太初元年,随着那座号称“千门万户”的宏伟宫殿——建章宫的拔地而起,执拗的天子,将自己最心爱的柿树移到了宫中。
俗话说南橘北枳,负责的工匠皆暗自忧心柿树或许会不似从前,从而触怒了天子。但出乎意料,柿树依旧顽强而坚韧,结出的果实甜蜜如旧。
但天子再也没有来看过。
每逢年节,以柿果作为赏赐的传统也就此取消了。
“照顾好这棵树。”
听罢,霍光郑重地嘱托道。
离开前,他赏赐了这名宫人。
待他出宫,已是傍晚时分。
金乌西沉,天色昏暗,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了。
霍光没有直接回家,而是让车夫绕了一小段路,来到了一条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街巷。
他没有下车,只是将车停在路边,远远地看了一眼。
“一会儿送过去,”霍光吩咐道,“不必报上家门。”
“是。”
霍府的仆从恭敬地垂下头。
*
除夕之夜,长安城中亮起万家灯火。
即使待在家里,也能听到爆竹的声音一连串地响起,轰隆隆地炸个没完,又吵闹又喜庆。
屋中亮着一盏小灯,灯光昏黄。年轻女子借着光亮,正认真做着手中的针线活。
咚咚——
咚咚咚——
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。
“平君,是我。”
模糊的声音传了进来。
女子闻声一喜,放下针线去开门。
一个年轻男人走了进来,手里还提着东西。
“这都几点了?”她抱怨道,“除夕还这么晚。”
刘病已把东西放到一边,笑着去抱她,试图蒙混过关。
“下次不会啦,我保证。”
“你每次都这么说。”
许平君才不吃他这套。
“绕我一回吧,夫人。”刘病已牵起自家妻子的手,柔声道:“别气嘛,守岁可不能生气。快尝尝,有好心人给咱们送东西呢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指了指地上的竹篮——他进门时提着的就是这个。
许平君低头看去,发现那居然是满满一篮的柿果,红彤彤,圆滚滚,模样分外讨喜。
她有些惊讶:“这是哪来的?又是张大人送来的吗?”
刘病已给自己倒了杯水,坐下边喝边道:“不是,不知道。”
“一个仆从送来的,不知道是谁家的。”他耸耸肩,无所谓地道:“估计又是哪位好心的贵人吧。”
他刚刚成家,身份又敏感特殊,时不时就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。
人家不说,他也不问。
“这可真是……”许平君喃喃道。
“快尝尝嘛,我刚吃了一个,很甜的。”
刘病已拿起一枚柿子,塞进了许平君的手中,自己也毫不客气地又拿了一枚,啃了一大口。
果然很甜。
温馨的烛光中,他望向妻子温柔的侧脸,心中泛起丝丝的甜蜜。
他们会一直在一起,一起过许多个除夕。
-end-
这种横跨武昭宣的短篇,柿柿如意应该是最后一个了,撸时间线真的费劲
so小光视角的刘卫也到此为止了,之后会尝试一些新的角度。看我文的朋友们应该也发现了,我还是比较喜欢从各种侧面写刘卫
彩蛋是猪猪陛下怀念的青春时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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